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院长李杰

➤广安门医院的目标，是在重大疑难疾病的中医、中西医结合治疗领域，成为患者信赖的首选之地

  文 | 张冉燃 杜文杰

  2025年，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迎来建院70周年华诞。70载薪火相传，这所被誉为“中医国家队”的医院，始终屹立于中医药传承创新的潮头。

  面对中医药振兴发展的历史性机遇，面对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健康需求，面对现代医学科技的飞速发展，这所承载厚重历史的医院如何继往开来，书写新篇？近日，《瞭望》新闻周刊记者专访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院长李杰，探讨广安门医院以传承为根基、以创新为引擎，迈向高质量发展的思考与实践。

  传承有根 创新有道

  《瞭望》：传承与创新是中医药发展的永恒主题。您如何看待二者关系？医院在实践中如何实现“传承有根，创新有道”？

  李杰：传承与创新，如同鸟之双翼、车之两轮，是中医药生生不息的根本动力。对广安门医院而言，传承是发展的“根脉”，创新是前进的“灵魂”。没有传承，创新就是无源之水；没有创新，传承就会失去活力。

  我们的“根脉”非常深厚。1955年建院时，中央从全国遴选了蒲辅周、冉雪峰等一批德高望重的名老中医，他们不仅是高超医术的持有者，更是中医学术思想的奠基人。70年来，医院始终将“师带徒”这一传统育人模式作为传承的核心载体，从早期的重点继承，到后来系统化的国家级名老中医传承工作室建设，我们构建了一套完整的名医经验传承体系。目前，医院拥有国家级名老中医传承工作室25个，师承导师近百人。这种面对面的传授，不仅传递了医术，更传承了中医的原创思维模式、医德医风和文化基因。

  传承绝非简单的复制。我们的创新，是立足深厚临床实践和扎实理论根基之上的“有道”创新。这个“道”，就是中医药自身的发展规律和临床需求。例如，在肿瘤防治领域，我在继承前辈扶正培本学术思想基础上，结合现代肿瘤学认识和大量临床观察，提出恶性肿瘤“虚—寒—毒—闭—衰”五期演变的理论体系，并创新性构建以“时空观、核心观、症状观、精准观、未病观”为核心的“五观辨治”新体系，针对全周期管理，细化扶正培本治则，提出“扶正解郁、扶正举陷、扶正解毒、扶正化毒、扶正活血祛毒”扶正五法。这并非抛弃传统，而是将中医整体观念、辨证论治的精髓，与疾病动态演变、分期精准干预的现代医学理念深度融合，是对传统辨治模式的完善与升华，实现了对肿瘤全周期的中医管理。这种从临床中来、到临床中去的理论创新，正是“创新有道”的体现。

  《瞭望》：医院的“岐智”中医大模型引起关注。医院如何看待并利用AI赋能中医药传承创新？

  李杰：我们拥抱一切有利于中医药发展的现代科学技术，人工智能是关键方向之一。中医AI不能是简单的技术嫁接，必须是深度融合。医院党委书记刘震高度重视人工智能在医院创新发展中的应用，重点推动我院“广医·岐智”大模型发布，其内核是医院70年积累的400余万例真实临床病例和由名医经验构建的庞大知识体系。它不是为了取代医生，而是成为医生的“超级助手”和传承的“智能桥梁”。

  我常思考AI能在哪些环节创造价值，由此提出“六端联动”构想：

  临床诊疗端：辅助医生，尤其在处理复杂病例时，基于海量数据提供辨证思路和方药参考，帮助年轻医生成长。

  患者服务端：实现智能预问诊、就诊导航、康复指导，改善就医体验。

  科研创新端：通过大数据挖掘，从海量医案中发现新的证候规律、用药组合，为科研提供线索，将隐性经验转化为显性知识。

  学术传承端：我们尝试用AI模拟名老中医的辨证思维过程，解析他们面对特定化验指标、症状组合时的用药逻辑，把那些“只可意会”的隐性知识部分提炼出来，这是最具挑战也最有意义的。

  成果转化端：加速院内制剂、名医经验方的研发和转化。

  科学管理端：通过对全院人、财、物、医疗数据的智能分析，实现更精准的资源配置和绩效管理。

  我们坚信，AI无法替代中医师面对患者时那种综合性、复杂性、带有直觉色彩的“悟道”过程，但它能极大拓展医生认知边界，提升传承效率与精度，让中医药在数字化时代焕发新的生机。

  专科强院 人才兴院

  《瞭望》：广安门医院在打造中医优势专科，特别是在攻克重大疑难疾病方面，形成了哪些特色发展路径？

  李杰：我们始终坚持“以专科建设引领医院发展”的战略。面对肿瘤、心脑血管病、糖尿病等重大疾病对人民健康的威胁，中医药必须有所作为，也完全可以发挥独特优势。我们的路径很明确：聚焦优势病种，深耕专科专长，通过临床与科研的双轮驱动形成突破。

  医院制定了临床专科“国际知名、国内引领、区域标杆”三方队发展战略，实施“做强”工程打造国家队标杆，通过“平台”工程促进学科交叉，利用“扶弱”工程补齐短板，目标是构建“纵向成集、横向成群”的优势专科集群。目前，我们拥有6个国家临床重点专科、16个国家中医药管理局重点专科，2024年获批12个国家中医优势专科。

  以肿瘤科为例，它不仅是医院的龙头科室，也是国家区域中医诊疗中心。我们的特色在于，不是简单将中医药作为辅助或补充，而是致力于构建贯穿肿瘤预防、治疗、康复全过程的中西医协同诊疗方案。我们牵头制定肺癌、胃癌等10余种常见恶性肿瘤的中医诊疗指南，参与行业标准的建立。更重要的是，我们通过多学科诊疗门诊模式，将中医师深度融入肿瘤诊疗团队，在手术、放化疗等现代治疗的前、中、后期，发挥中医药在减毒增效、控制复发转移、改善生存质量等方面的作用。我们成立的肿瘤中心、风湿免疫中心，正是为了整合资源，促进相关疾病学科群深度融合。

  这种特色发展，最终要落到疗效这个根本上来。2024年，医院年门诊量达347万人次，大量患者来自全国各地，这本身就是患者用脚投票，对我们专科能力和疗效的认可。我们的目标，是让广安门医院在重大疑难疾病的中医、中西医结合治疗领域，成为患者信赖的首选之地。

  《瞭望》：广安门医院被誉为“名医摇篮”，医院如何构建多层次人才培养体系，确保薪火相传、后继有人？

  李杰：名医辈出是广安门医院最宝贵的财富。目前医院汇聚了包括国医大师、院士、全国名中医在内的200余位高水平专家。但我们必须思考，10年、20年后的“名医”从哪里来？这要求建立一套既尊重传统师承教育精髓，又符合现代医学教育规律和医院发展需求的人才培养体系。

  我们构建的是“金字塔”式多层次人才培养体系。塔基是广覆盖的规范化培训与继续教育，确保基本功扎实。塔身是关键的中青年骨干培养，“十四五”期间我院实施“领航、引航、护航、续航”四航工程，针对不同层次人才提供个性化支持。例如“领航工程”瞄准学科带头人，在科研平台、团队建设上给予倾斜；“续航工程”则关注青年医师的早期成长。

  塔尖则是高层次领军人才的培育引进。我们深化人事薪酬制度改革，营造引得进、留得住、用得好的环境。我们特别注重国际化视野与传统根底结合。医院是全国较早定期选派医务人员赴美国梅奥医学中心等机构学习的中医医院之一，已有数十位中青年骨干完成海外研修。这让医生能够站在全球医学前沿反观中医，思考如何让中医智慧更好与世界对话。

  当然，最核心的一环还是师承。我们不仅有名老中医传承工作室的传统师承，还创新性开展了“著名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传承博士后研究”，让高层次科研人才能深入跟随名家学习临证思维。这种师承，传的不仅是治病的“医法”，更是思辨的“心法”——即中医独特的辨证思维方式和处理复杂临床问题的能力。我们希望通过立体化、复合型培养模式，锻造出一支既能“守正”深谙中医经典，又能“创新”驾驭现代科技的新时代中医药人才队伍。

  管理筑基 战略定纲

  《瞭望》：在科学管理、提质增效方面，医院有哪些实践？

  李杰：我从临床一线逐步走到管理岗位，深刻体会到，一家大型公立医院，尤其是像广安门医院这样走向集团化发展的“中医航母”，必须依靠科学化、精细化、人性化的管理。我们提出“重制度、抓机制、强闭环、带队伍、勇创新、谋长远”的管理理念，并推动集团化发展。这是我多年管理实践的感悟。

  “重制度、抓机制”是基础。我们创建了“三会一评”工作机制：医疗例会研判全局问题，医疗信息例会动态监测数据波动，科主任例会压实中层管理责任，处方点评从末端规范医疗行为。这套机制形成了从决策、执行、监测到反馈的完整管理策略，确保医疗质量与安全。

  “强闭环”意味着任何工作都要有部署、有落实、有检查、有改进。例如在集团化发展过程中，我们不仅向保定、济南、黑龙江等国家区域医疗中心输出品牌和技术，更通过建立垂直化的大部制架构和人才动态调配机制，确保总院的制度、标准、文化能够有效“平移”。我们定期组织专家团队赴各分院区坐诊、查房、教学，并建立长效人才轮换、培养与考核机制，目的是为当地打造“带不走”的高水平团队，真正实现优质医疗资源下沉和同质化管理。

  “带队伍”和“谋长远”紧密相连。管理不仅要管事，更要育人。我们通过明晰的职业发展规划、公平的绩效考核和温暖的人文关怀，激发员工内生动力。集团化发展、国家医学中心建设，这些既是当下的任务，更是为医院未来二三十年的发展谋篇布局，体现的就是“谋长远”。

  科学管理的最终目的是提升运营效率和服务质量，切实改善患者与员工体验。比如，我们通过信息化改造，实现中药饮片处方全流程无纸化，患者告别排长队交方的历史，这是“流程优化”带来的直接获得感。

  《瞭望》：广安门医院确立了“顶天立地”的发展战略。如何理解这一战略？医院对未来有怎样的愿景？

  李杰：“顶天立地”，形象概括了我们的战略定位。“顶天”，就是代表国家水平，勇攀医学高峰。这体现在建设国家中医医学中心，聚焦科技创新、重大疾病攻关、高层次人才培养、国际标准制定和成果转化。我们要做中医药科技创新的策源地，把论文写在临床上，把成果转化到健康中国实践中。

  “立地”，就是辐射带动，服务基层百姓。通过保定、济南、黑龙江等国家区域医疗中心以及福建三明等合作中心，将优质医疗资源像种子一样播撒到更广阔的土地，提升区域诊疗水平，缓解群众跨省就医难题。

  我们的愿景，是建设一家“集团化、同质化、数智化、人文化、国际化”的现代高水平中医医院。集团化是规模与布局，同质化是质量与标准，数智化是工具与引擎，人文化是初心与温度，国际化是视野与舞台。

  站在建院70周年的历史节点，我们深感责任重大。广安门医院将按照国家卫生健康委、国家中医药管理局统一部署，在中国中医科学院坚强领导下，全面贯彻党的二十届四中全会精神，积极推进中医药传承创新，促进中西医结合，始终秉持“广安广博、至精至诚”的院训，坚持“优势突出、服务领先、管理科学、患者满意、员工幸福”二十字发展方针，在传承千年中医智慧的基础上，以开放的心态拥抱现代科技与管理理念，在健康中国的宏伟画卷中，奋力书写中医药高质量发展的“广安门篇章”，为护佑人民生命健康作出新的更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