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车企“抢滩”墨西哥:蓝海之下有暗礁
➤种种迹象表明,美国封死墨西哥这条中国车企进入美国市场的通道只是时间和方式问题
➤目前来看,继新一轮加征关税后再度出台政策“补丁”的可能性极大,且极有可能在美国大选前后
➤因美国施压,墨西哥政府被迫与中国车企保持距离、暂停接触,还将取消此前在土地供应和税收减免等方面的优惠措施
➤未来美国极有可能进一步扩大《美国-墨西哥-加拿大协定》中的“毒丸条款”,即在2026年三国重审协定之际,进一步限制协定成员国与“非市场经济国家”的经贸关系,对中国商品关上北美市场的大门
➤《美国-墨西哥-加拿大协定》对墨西哥出口美国的小汽车限定了260万辆的免税配额,中国车企如何与在当地深耕多年、根基深厚的国际汽车巨头展开竞争,特别是占据可观的市场份额,面临着不小的压力
文 | 严谨 邵静怡
近年来,随着大国竞争日益激烈和全球产业链加速重构,中国汽车产业“走出去”明显提速,尤其是以比亚迪为代表的头部车企,大刀阔斧地布局海外,希望尽早实现从传统的产品出口向产能乃至全产业链出口的跃升。
在此进程中,墨西哥成为中国车企“出海”的首选。墨西哥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显示,截至2023年12月,已有12家中国车企、39个品牌入驻墨西哥市场;2023年墨西哥新车总销量136.1万辆,其中超五分之一源自中国进口;2024年前两个月,江淮、奇瑞、奥莫达、长安、名爵、北汽、江铃等品牌车辆自太平洋港口进口量翻了一番,达到约7.3万辆,占墨西哥总进口量的48.2%。
中国车企及产业链上下游企业陆续宣布在墨西哥建厂,与中国车企竞逐墨西哥市场的则有宝马、特斯拉等欧美巨头。2023年2月宝马宣布投资8亿欧元在墨建立其全球首个纯电动汽车工厂,同年3月特斯拉宣布在新莱昂州建设海外第三家超级工厂。
数据和现实都表明,墨西哥已然成为全球汽车制造业最热门的投资目的地之一。
不过,不少先期进驻的车企也发现,墨西哥的投资环境并没有预想的那般美好:除了基础设施欠完善、水电供应不稳定、有组织犯罪猖獗等,还有美国和墨西哥两场大选带来的政策不确定性以及与日俱增的行业竞争压力。看似商机无限的新蓝海,实则暗礁密布、暗流涌动。对于初来乍到的中国车企而言,更面临与日俱增的地缘风险。
两千余辆小汽车在连云港港 68 号泊位集结,准备装载上船
前往墨西哥拉萨罗卡德纳斯港(2024 年 4 月 1 日摄) 连云港港口集团供图
墨西哥被视为桥头堡
墨西哥成为当下全球汽车制造业的宠儿并非偶然。深厚的汽车工业底蕴、相对优越的人口优势和资源条件,以及得天独厚的地缘位置共同造就了其“世界造车工厂”的硬实力。
从产业基础看,汽车作为技术密集型产业,主机厂掌握着品牌、技术和车型,零部件往往由产业链上的配套工厂生产完成,从百年前别克在墨西哥建立第一座汽车工厂起,至今墨已形成了完备的汽车制造产业链,大部分汽车原始设备供应商均在墨设立了公司或工厂。作为全球第四大汽车零部件生产国,墨有数千家零部件企业。墨西哥已经形成相当程度的汽车产业集群,汇聚了奥迪、宝马、福特、通用、日产、大众等一大批汽车巨头,被誉为“南部底特律”。据统计,汽车产业占墨西哥国内生产总值的3.6%,占制造业比重高达18%,这一庞大而扎实的产业基础对中国车企颇具吸引力。
从劳动力和资源条件看,墨西哥人口平均年龄不到30岁,劳动力充足,加上政府相对重视技术人才培养,墨西哥拥有了庞大且技能水平相对较高的劳动力群体。以阿瓜斯卡连特斯州为例,该州11所公立高校中就有5所以理工见长,每年培养了大批工程技术人员。此外,墨制造业工人工资水平相对不高。资源方面,墨坐拥丰富的锂矿资源,已探明储量位列全球第十,这使其在全球汽车产业电动化大潮中占据了相当大的转型优势。
国际车企最看重的,则是墨西哥可以辐射北美以及整个拉美市场的桥头堡作用。根据2020年生效的《美国-墨西哥-加拿大协定》,汽车或汽车零部件的75%必须在北美原产,才能享受零关税出口至美加的税收优惠政策。2021年初,拜登政府签署“美国供应链行政令”,使墨西哥成为近岸外包政策中承接制造业转移回流的关键一环。2022年8月美国出台的《通胀削减法案》规定,在北美生产的清洁能源汽车可以享受7500美元的税收抵免。在上述利好政策刺激下,墨西哥近年来每年生产的350万辆汽车中,出口占了近九成,其中绝大部分销往了美国。
装载着上汽通用五菱宝骏 530 的汽车滚装船准备出发前往墨西哥(资料照片) 上汽通用五菱供图
“国别跳跃”压力重重
5月22日,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发布公告,宣布将于8月1日起对包括电动汽车和锂电池在内的一批中国进口商品大幅加征关税,其中,针对电动汽车的关税由25%提升至100%。美国早已盯上中国外贸“新三样”,其阻断中国制造向高端化、智能化、绿色化转型升级的企图不言自明。对于这一点,已经赴墨投资设厂和有意赴墨投资设厂的中国电动车企业必须高度重视。
早在特朗普政府要求重新谈判《北美自由贸易协定》时起,美国就一直在防范外国车企“抄近道”,并最终以“城下之盟”的方式迫使墨方接受了严苛的原产地、环保、劳工待遇等规则。近年来,拜登政府始终未放弃施压墨西哥出台限制性、排他性措施,企图将“非北美基因”的汽车产业链彻底排除在美国市场之外,对具有明显竞争力的中国电动车更是高度警惕。近日,美国贸易代表戴琪直言,正密切关注中国车企在墨西哥的动向,要警惕任何借道墨西哥进入美国市场的可能。种种迹象表明,美国封死墨西哥这条中国车企进入美国市场的通道只是时间和方式问题。
目前来看,继新一轮加征关税后再度出台政策“补丁”的可能性极大,且极有可能在美国大选前后。随着美国大选临近,无论是惯于乱舞“关税大棒”的特朗普,还是竭力发展本土新能源汽车产业的拜登,都不约而同将矛头对准了中国车企。今年3月17日,特朗普在演讲中威胁称当选后将对所有中国进口商品加征60%的关税,对中国在墨西哥生产的汽车征收100%的关税。5月拜登政府宣布加征关税后,特朗普更是放话要对中国汽车征收200%的关税。
美国最大的杀手锏是经济胁迫。去年9月以来,美国政府高官在多个不同场合向墨方表达关切,敦促墨方对中国车企投资提高门槛、设置障碍。去年底美财长耶伦访墨期间,进一步敦促墨加强外资安全审查,成立专门的“外国投资审查双边工作组”,共同“监控外国投资”,特别是先进技术、关键基础设施和敏感数据等。据报道,因美国施压,墨西哥政府被迫与中国车企保持距离、暂停接触,还将取消此前在土地供应和税收减免等方面的优惠措施。分析普遍认为,未来美国极有可能进一步扩大《美国-墨西哥-加拿大协定》中的“毒丸条款”,即在2026年三国重审协定之际,利用墨西哥有求于美国的心理,进一步限制协定成员国与“非市场经济国家”的经贸关系,对中国商品关上北美市场的大门。
除了加征关税和施压墨西哥政府,美国还正在酝酿打压中国在墨车企的新招。近期,不少美国智库、学者和产业团体极力附和拜登政府炒作的“中国产能过剩论”,将技术迭代快、性价比高的中国汽车特别是电动车视为“洪水猛兽”,诬称其一旦进入美国市场将引发“灾难性后果”。他们不断给美国政府支招,宣称要彻底解决所谓中国出口的“国别跳跃”问题,即阻断中国商品经第三国转口至美国。这些政策建议有的打着“打击不公平贸易”的旗号,要求颁布新的《公平竞争法》,给美国车企更多政策优惠;有的企图激活《1974年贸易法》的“421条款”,彻底阻断中国汽车进入美国市场的所有途径;有的敦促美国政府收紧汽车或汽车零部件的75%在北美原产可享受零关税出口至美加的税收优惠政策,要求以更严苛的“区域价值成分”和“劳动力价值成分”进行审查,提高享受关税豁免的门槛;更有甚者污蔑“中国汽车产业链涉嫌强迫劳动”,要阻止墨西哥进口中国产汽车零部件。
除了地缘政治风险,中国在墨车企还要直面日益激烈的市场竞争。目前,全球主要头部和新兴车企都已经或规划在墨西哥投资设厂,希望能在庞大的北美市场分一杯羹。但《美国-墨西哥-加拿大协定》对墨西哥出口美国的小汽车限定了260万辆的免税配额,中国车企如何与在当地深耕多年、根基深厚的国际汽车巨头展开竞争,特别是占据可观的市场份额,面临着不小的压力。
从墨西哥自身来看,其投资环境也有不尽如人意之处,尤其是水资源和电力紧缺的短板十分明显。特别是在重点承接制造业的北部,一些州市不仅无力承接新企业落户,连现有企业的用电用水需求也难以满足。以特斯拉为例,早在2023年初即宣布要在北部新莱昂州建立超级工厂,但截至目前依然进展缓慢,这与当地配套设施欠缺不无关系。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克劳迪娅·欣鲍姆在6月2日的墨西哥大选中胜出。欣鲍姆此前曾在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任职,相较于现任总统洛佩斯对新能源产业的审慎态度,她更重视可再生能源利用并大力支持发展电动汽车。在对美关系上,她认同墨美贸易对墨经济具有“根本性作用”,主张配合“近岸外包”政策兴建更多工业园区以承接产业转移,但同时强调墨美不是隶属关系,需要寻求一种平等、协调、合作的关系。在大国竞争加剧的背景下,欣鲍姆如何处理对美关系,能否顶住美国压力维护中企在墨西哥合理合法的投资经营权益,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在墨中国车企的发展前景。
比亚迪首款皮卡 BYD SHARK 在墨西哥首发(2024 年 5 月 14 日) 米格尔摄 / 本刊
美式胁迫诱拉恐难如愿
中国车企“出海”墨西哥,说到底是中墨产业链融合对接、优势互补的先进产能合作。对墨西哥而言,中企投资不仅将极大助力墨清洁能源转型,还有望使墨在全球汽车产业电动化进程中锚定产业和技术上的身位优势,对此墨政界、战略界和产业界有着广泛而深刻的共识。正如墨西哥阿瓜斯卡连特斯州州长所言,中国投资和该州的经济发展“相互成就”。
美国打压中国在墨车企是长期以来美国在拉美排华遏华、推行“新门罗主义”的缩影,旨在利用自身的产业优势和地缘影响力打造“北美经贸小圈子”,本质上是胁迫诱拉墨西哥在中美之间选边站队。
一段时间以来,拜登政府以帮扶拉美国家经济疫后复苏为名,抛出了“美洲经济繁荣伙伴关系倡议”等名目繁多的政策、倡议、计划,这些举措多将贸易、投资、援助等政策工具与环保、融资、劳工等“美式标准”挂钩,试图以合规的名义把各国绑上遏制打压中国的战车,通过打造经济胁迫联盟阻挠中拉务实合作,最终把中国从美国“后院”彻底挤出去。这种肆意破坏国际经贸规则的行径严重扰乱了国际产业链供应链。以美国主推的“重建更美好世界”和“近岸外包”为例,前者试图调动美国私营部门和多边金融机构对冲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但在实践中片面追求所谓投资的“高标准”,还附加了严苛的环保、劳工甚至政治条件,明显超出拉美国家的发展阶段,令拉美“可望而不可即”;后者则是以美国一己之私强行重构产业链,不仅违背产业发展的客观规律,还极大增加了北美地区经贸合作的成本,抑制了区域经济增长潜力的释放,不啻为“近岸陷阱”。
长期以来墨西哥在对美关系中处于弱势地位,其国内有识之士对此心知肚明。拜登政府胁迫墨西哥与中国车企“划清界限”让墨各界清醒认识到,一味对美委曲求全只会加深对美国的战略依赖,沦为大国博弈的棋子。随着拉美自主性显著上升,更聚焦发展转型、产业升级和民生改善,中拉追求共同发展的“同心圆”将会越画越大。 (严谨: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副研究员、南南合作研究中心副主任;邵静怡: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研究实习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