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点削弱:美国抢夺关键港口的图谋
➤美国的目标较此前更为聚焦:将港口竞争战略重心放在削弱竞争对手全球贸易网络的关键节点上,欲通过掌控关键航道沿线的核心港口,控制东亚与欧洲、非洲及中东的贸易干线,并将关键港口纳入美国势力范围,进而系统性削弱竞争对手在全球海运格局中的影响力,遏控竞争对手“外循环”的效能
➤美国采取的手段更加直接、激进:从此前的分散对冲升级为系统性竞争和精准打击,包括批量打包并购关键港口、强制剥离竞争对手的持股等,甚至通过长臂管辖干涉他国港口运营权归属
➤美国政界为实现港口竞争战略目标,已与美国资本形成利益捆绑,模式是利用后者作为收购代理人来控制全球关键港口
➤美国在争夺关键港口建营能力的同时,对竞争对手“港口+”产业全力打压,背后隐藏着其在全球关键港口领域全域替代的野心
➤特朗普第二任期以来,频频发表惊人言论制造政治声势,以军事、政治手段进行胁迫后再由美国财团趁势提出港口收购,军事、政治、资本的相互配合更为“丝滑”
文 | 王旭 张岚舒
特朗普二次执政以来,美国争夺全球关键港口控制权的战略愈发清晰。目标上,美国比以往对冲竞争对手“多港布局”影响力更进一步,开始谋求系统性“战略节点削弱”,意图重塑美国对全球港航物流及产供网络的主导权。行动上,特朗普政府偏好以军事胁迫和政治讹诈开路,辅之以金融资本侵吞关键港口,策略与手段呈现出显著变化。
港口竞争思路之变
过去,美国为遏制竞争对手发展空间、打压对手对外战略,在港口布局上采取的竞争手段主要有五种:
一是争取海外港口项目合作机会。美国从国家层面制定战略港口倡议(SPI)等纲领,出台举措支持美国港口专家前往对象国、为海外港口和相关基础设施建设提供援助等,推动扩大美国对海外港口的影响力。
二是提供“替代性方案”。在“蓝点网络”计划、“印太经济框架”和“全球基础设施和投资伙伴关系”等多个伪多边框架内,成立港口工作组或设立港口项目合作机制,为对象国提供“替代选项”。
三是发起非对称竞争。打所谓“环保”牌和“安全”牌,在“硬基建”议程里掺杂“软竞争”,欲炮制新标准、新门槛来颠覆港口项目竞争的“游戏规则”。
四是敦促盟伴“加紧布局”。以所谓“盟主”身份施压盟友伙伴,要求盟伴与美国的战略对手在全球进行港口项目竞争,如向日本提供关键港口清单,支持日本参与竞争印太地区的海外港口项目。
五是造谣抹黑。污蔑竞争对手参与建设的港口项目“低质”,造谣竞争对手“海丝”港口合作存在关键基础设施不安全、物流信息转移不当、港口军事化、设备操作不可控等多重风险,欲以此来阻止竞争对手推进相关合作。
上述手段主要诉诸“防”与“替”,倾向于“点对点”竞争,侧重于以“安全”叙事覆盖“发展”叙事,强调以拉帮结伙实现“力量倍增”。
特朗普二次执政后,将全球关键港口竞争视为大国战略博弈的重要战场。美国的目标较此前更为聚焦:将港口竞争战略重心放在削弱竞争对手全球贸易网络的关键节点上,欲通过掌控关键航道沿线的核心港口,控制东亚与欧洲、非洲及中东的贸易干线,并将关键港口纳入美国势力范围,进而系统性削弱竞争对手在全球海运格局中不断提升的影响力,遏控竞争对手“外循环”的效能。
同时,美国采取的手段更加直接、激进:从此前的分散对冲升级为系统性竞争和精准打击,包括批量打包并购关键港口、强制剥离竞争对手的持股等,甚至通过长臂管辖干涉他国港口运营权归属。上述举动的直接目的是构建美国主导的能够对竞争对手实施贸易围堵的港口物流网络,深层目标是牢牢占据海上关键港口节点,强化美国对全球军事、贸易的影响力和控制力。
货轮停泊在新加坡巴西班让集装箱码头装卸货物(2023 年 9 月 8 日摄)新华社发(邓智炜摄)
政商合流控港模式成形
美国政界为实现港口竞争战略目标,已与美国资本形成利益捆绑,模式是利用后者作为收购代理人来控制全球关键港口。特朗普政府认为通过资本并购交易实现对海外港口的控制是美国实施“节点削弱”战略最具性价比的手段。美国资本则争取政府资源倾斜,在港口建设运营等方面获得政治与军事双重保障下的巨额利润。
在美国政府的支持下,多家美国资本集团正加快推进全球港口收购计划。贝莱德集团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财团之一。2024年,贝莱德以125亿美元收购全球基础设施合伙公司(GIP),由于GIP持有多个港口码头股权,此次收购使贝莱德间接持有全球超70个港口的股份。2025年3月,贝莱德宣布要收购香港长和集团旗下的全球港口资产(不含中国内地和香港)。该交易拟定金额高达228亿美元,涉及23个国家的43个港口。贝莱德的设想是,要在全球控制超100个港口,其中诸多港口处于咽喉要塞。此外,美国私募股权公司博龙资产管理也正在竞购澳大利亚达尔文港。凡此种种,美国资本意欲在关键港口取代竞争对手资本的案例正在加速涌现。
美国资本瞄准的港口按功能可以分为三类。一是重要集运港。这类港口是近期美国资本青睐的主要类型。长和在巴拿马运营的两个港口巴尔博亚港和克里斯托瓦尔港分布于巴拿马运河两端,是全球性物流枢纽港。美资拟打包收购的其他重要集运港还包括比利时泽布吕赫港、英国最大集运港费利克斯托港、亚洲大港马来西亚巴生西港等。二是资源能源港。以荷兰鹿特丹港为例,该港是欧洲第一大港,不仅是欧洲集运中心,更是能源集散和加工中心,美国可以通过该港掌控欧洲油气运输命脉。三是潜在的具有军事功能的港口。以澳大利亚达尔文港为例,该港战略位置极为重要,是澳洲最接近亚洲的深水港,同时又靠近美国驻澳军事基地,依托此港口,美军事力量投射将更为便利。
谋求“港口+”全链削弱
在全球政经格局深度调整和科技革命加速演进的背景下,第五代港口的价值已从单纯的物流枢纽向产业复合体跃升。美国关注的关键枢纽港不仅承载着货物集散、贸易中转等传统功能,更蕴含着巨大的“港口+”全链条价值。美国在争夺关键港口建营权的同时,对竞争对手“港口+”产业全力打压,背后隐藏着其在全球关键港口领域全域替代的野心。
其一,美国瞄准了智慧港口所衍生出的新兴数字博弈。智慧港口拥有以物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为核心的技术体系,能够有效提升码头生产效率与作业效率、降低港口运营成本与人力资源成本、提升港口安全运营能力水平。目前,全球港口设施设备自动化改造、数字化升级和智能化运营方兴未艾。据市场分析公司Market Research Future测算,2032年智慧港口市场规模将突破450亿美元。港口智能化日益成为美国争夺未来全球数字生态主导权的组成模块之一。贝莱德批量收购案中不仅包含传统港口资产,也包括港口软件基础设施和物流数据资源。此前,美国多次鼓吹禁用竞争对手的物流公共信息平台,近期更通过资本运作布局收购港口数字基建,图谋在智能港口核心技术领域建立与竞争对手“脱钩”的技术壁垒和数据垄断,从而占据全球航运科技、数据制高点。
其二,美国企图削弱竞争对手在港口机械制造领域的技术优势。港口起重机、自动导引车等基础设备,已成为美国重点关注并实施打压的目标。美国先是从本国港口着手推动“设备替代”。美国政界和媒体配合,渲染竞争对手制造的起重机在美国港口使用率过高,炒作相关设备存在所谓“网络安全漏洞”和“后门操控风险”,其实质是将正常商业交易“泛安全化”,在美国内推行港口关键设备“脱钩”。美国要求联邦资金支持的港口项目优先采购本国或盟友生产的设备,以此实现重振本土制造业的“政治诺言”。美国国会美中经济安全审查委员会的报告还屡次提及使用长臂管辖,敦促美国政府向海外港口延伸此类做法,谋求遏制对手在港口机械制造领域的技术优势,改变全球港口设备供应链格局。
“节点削弱”的三大支柱
特朗普二次执政以来,已推动美“节点削弱”战略完成基本框架升级。升级后的“节点削弱”包含三大战略支柱,折射出“极限施压”和“美国优先”思维。
一是军事胁迫。美国防长赫格塞思今年4月访问巴拿马期间即提出要排除竞争对手在巴拿马运河的影响力,并威胁可能重新启用巴拿马的多个前美军基地。与此同时,美军在巴拿马周边确已部署7个军事基地。美国政府的军事威胁及美军在关键港口周边的军事存在,均是对关键港口所属国赤裸裸的军事胁迫。
二是政治讹诈。特朗普再次入主白宫后,接连推出多项贸易措施作为政治讹诈的主要抓手。在港航领域,特朗普政府加速推进对华海事、物流和造船业301调查落地,提出对中国航运企业商船停靠美港征收“天价过路费”,即便是外国航运公司,只要使用的是中国制造的船舶,也要被征收不菲的港口停靠费。美国政府以“贸易战”“关税战”“海运战”等发起猛烈攻势,抬高要价,本质上是一种政治讹诈。
三是资本侵吞。特朗普第一任期便积极推动美国金融资本投资全球基础设施项目,拜登时期推出的“全球基础设施和投资伙伴关系”框架内也有若干港口标杆项目。特朗普第二任期以来,频频发表惊人言论制造政治声势,以军事、政治手段进行胁迫后再由美国财团趁势提出港口收购,军事、政治、资本的相互配合更为“丝滑”。
一名海关工作人员在荷兰鹿特丹港望向停泊的货船(2023 年 1 月 9 日摄) 新华社 / 美联
或将策动更多行为主体
目前,美国政府港口竞争的“节点削弱”战略已经完成了两步走。
一是塑造新叙事。美国通过议员提起议案、媒体配合炒作、军政人士强硬表态的认知操作,建立起竞争对手建设和运营关键港口危害美国国家安全、美国必须将关键港口掌握在“自己人”手中的叙事。这一叙事不仅在目标对象上从港口本身扩展至港口基础设施、起重机、船舶等更广范围,还在意识形态上向更多盟伴国家进行兜售和施压。
二是直接出手干预。无论是贝莱德的“超大项目”收购还是博龙资产管理谋求将美国竞争对手的企业挤出达尔文港,美国资本均冲在争抢港口的前台,这改变了美国以往重政治推动、吝啬掏钱,重盟伴前出、自己躲居幕后的做法。
未来,美国或将更露骨地推进“节点削弱”战略,更加重视策动更多类型的行为主体。一是外国政府。美国可能将成功的“收购范本”加以推广,并以多重手段迫使他国政府变更港口营运资本,将港口营运权转移至美国认可的资本手中。他国政府如若不从,不排除美国进一步滥用长臂管辖进行施压。二是大宗货主。美国可能会进一步抬高停靠所谓“不安全”港口的航运成本,推出更多惩罚性措施,以此施压依靠关键港口节点维持贸易运转的货主就范,进而削弱相关港口节点的贸易价值。
还会以第三方被迫选边站队强化美国对全球集运港、大宗资源能源港和关键矿产港的控制。美国可能与第三方结成“小圈子”,在关键港口的建设、运营和使用上圈建重重壁垒,遏控竞争对手“外循环”的效能。□(作者王旭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涉外法治与安全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张岚舒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美国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