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官捐献协调员:在生死之间摆渡

2022-06-13 09:14:19 来源: 瞭望 2022年第24期

 

2022 年 6 月 6 日,福建医科大学孟超肝胆医院OPO 团队为捐献者举行默哀仪式    受访者供图

在病房门口,一位6岁脑肿瘤患儿的母亲问患儿:“有很多小朋友需要眼睛,如果你以后变成小星星了,你愿不愿意把眼睛给他们?”

“只有陪伴着家属,与他们共同经历困难、共同解决问题,才能建立起彼此之间的信任,他们才愿意把亲人身体的一部分托付给我们。”

文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吴剑锋 郭圻 实习生 叶国全

  “你愿意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病人的生命吗?”

  从事器官捐献协调员工作的第4年,这句话慢慢成了郑冰莹的口头禅。来自福建医科大学附属协和医院联合OPO(人体器官获取组织)的她,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为生者寻找希望,为逝者延续生命价值”。

  今年6月11日是我国第六个器官捐献日。来自中国人体器官捐献管理中心的数据显示,截至6月6日,我国历年累计器官捐献人数达40200人,器官个数121024个。

  这些数字背后,是数万献出“生命礼物”的逝者,以及那些四处奔波的“生命摆渡人”——器官捐献协调员。

  在生与死之间架起桥梁

  ICU,是郑冰莹最常出现的地方。

  这里有冰冷的数字和仪器、惴惴不安的家属,以及随时可能离开的病人。

  器官捐献协调员的工作,就是从病人中寻找可能的供体,为患者带去移植希望。

  据统计,中国每年有30万人在生死边缘排队等候器官移植,只有1万余人能通过器官移植获得新生。

  在生与死之间架起桥梁,是器官捐献协调员最重要的使命。通常他们需要协助完成意愿征询、脑死亡判定、器官捐献、伦理审查等一系列工作。

  “协调员常常面临两方面压力:一是等待的病人,许多器官衰竭患者在等待移植的机会;二是捐献者家庭,中国人‘入土为安’的观念根深蒂固,对尚在悲痛中的家属提出捐献,难以开口。”郑冰莹坦言。

  她印象最深的是一个6岁的脑肿瘤患者——医生说,孩子只剩一年半的时间,妈妈不想放弃,带着女儿四处求医,但是看着病友群中的小朋友一个个离开,妈妈最终还是找到协调员,希望给孩子一个“最好的归宿”。

  “有很多小朋友需要眼睛,如果你以后变成小星星了,你愿不愿意把眼睛给他们?”在病房门口,母女俩的对话至今让郑冰莹动容。

  郑冰莹说,最终,逝者留下肝、肾、眼角膜,为5个孩子带去了希望,但妈妈却难以走出悲痛,时常向她打听“接受捐赠的小朋友恢复得怎么样了”。

  器官捐献协调员时常守在ICU病房门口,寄托着一群人生的希望,同时也要承受另一群人逝去的悲痛。

  据了解,器官捐献协调员经历的案例中,多数是因为意外被送至ICU的病人,其中约三成来自交通事故。这些病人有的刚刚步入社会,风华正茂;有的在城里务工,是一家人的顶梁柱……

  面对突然倒下的亲人,很多家属难以接受。这时,器官捐献协调员往往会静静陪伴在他们身边,有的男性协调员会主动递上一根烟。

  “说得最多的话,应该就是‘嗯嗯嗯’。”郑冰莹说,认真倾听、陪伴安慰,是器官捐献协调员的第一课。

  待家属稍稍平复,郑冰莹会试探家属对器官捐献的态度。如果家属表现得异常决绝,毫无回旋余地,通常意味着任务失败。“但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尽可能传递生命价值延续的意义。”

  郑冰莹知道,即使费尽心力,成功率通常也只有三成。“我们仍然会费尽心力,再小的光都可能带来无穷希望。”

  “一个无所谓白天与黑夜的地方”

  2018年以前,郑冰莹是一名心外科护士。

  那时她对OPO的想象,是“一个没有夜班的地方”。然而入行才发现,这是“一个无所谓白天与黑夜的地方”。

  在郑冰莹看来,24小时待机是器官捐献协调员的常态——平日里,要关注全省各地医院动向,一旦有潜在捐献者,便马不停蹄出发;捐献前夕,患者病情起伏不定,深夜赶到病房是常有的事;对于捐献者家属,也还有太多“医院之外的事”等着他们。

  郑冰莹曾接触过一位河南籍病人的妻子。当时这位妻子刚从老家赶来,眼睛哭得红肿,面对因车祸离去的爱人和复杂的保险赔偿,女人六神无主。“我们协调员就带着家属各处奔波,找到保险公司、法医、交警等,为这个孱弱的家庭争取到合理赔偿。”

  郑冰莹说,器官捐献者中不乏困难家庭和外来务工人员。在人生地不熟的环境,面对亲人离去的噩耗,有人会将初次谋面的协调员当成救命稻草。这时,协调员就要陪伴家属送好亲人最后一程。“帮助需要移植的人,更要帮助献爱心的人,这是我们的初衷。”

  福建医科大学孟超肝胆医院的OPO主任司晶在这一行工作了十年。

  司晶曾遇到因丈夫意外身亡,付不起房租而被房东赶出来的女人。司晶记得,那几天,大家带着母子三人,到交通大队处理事故,到殡仪馆料理后事,最后每人掏了1000元房租,凑够半年房费,将这家人安顿下来。

  “在逝者家属最无助时,我们唯有尽可能帮助他们处理各种善后事情,减少他们失去亲人的悲痛,也是对这些付出大爱的人的一种回报。”司晶说。

  器官维护、后事料理、工伤认定、法律纠纷……每一个不幸的家庭遇到的问题不尽相同,这意味着在医学之外,器官捐献协调员需要尽可能多地掌握沟通技巧和法律、心理学等知识。

  在孟超肝胆医院OPO成员万磊看来,“只有陪伴着家属,与他们共同经历困难、共同解决问题,才能建立起彼此之间的信任,他们才愿意把亲人身体的一部分托付给我们。”

  器官捐献向阳而行

  让郑冰莹深感欣慰的是社会认知的变化——人们愈发清晰认识到,生命可以以另一种方式延续。

  接手近千例器官捐献的司晶有一个感受:以前是穷苦人家捐献的多,现在随着社会进步、宣传普及,高学历和高收入群体也加入进来,社会整体觉悟在慢慢提高。

  福建省人体器官捐献管理中心主任敖志雄介绍,福建省器官捐献人数持续增加。2019年以前,福建每年器官捐献数量始终徘徊在数十例,2020年达到104例,2021年增长至164例。

  中国人体器官捐献管理中心数据显示,2015年1月1日,全国逝世后器官捐献者累计2908人,志愿报名登记人数34049名。截至今年6月8日,我国已实现捐献人数超4万人,志愿登记人数477万人。

  这也使我国器官捐献与移植数量目前位居世界第二位。

  器官捐献事业向阳而行背后,是无数人的努力。

  在福建,当地红十字会设立永生天使基金,为捐献器官的困难家庭提供补助,让“抱薪者”不寒于风雪;在安徽,当地设立遗体器官捐献者纪念碑,每年冬至把捐献人的名字刻碑纪念……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不可避免要面对生死,但呼吸、心跳停止,并不意味生命历程的终结。只有当我们在世界上的所有痕迹消失,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福建医科大学附属协和医院OPO副主任王金山常用《寻梦环游记》探讨器官捐献的意义,“它将使我们的生命得到更长久的延续。”

  谈到生命延续,郑冰莹常想起一位40多岁的父亲,他在独生子去世后选择捐献器官,一年后,在孩子去世的同一天,这个家庭迎来新的宝宝,仿佛“冥冥之中,命运不会亏待善意之人”。

  在器官捐献协调员看来,生命难能可贵,生命又如履薄冰,唯有爱心,能照亮死亡的永夜。